【丁纪】学知利行与困知勉行辨

栏目:散思随札
发布时间:2016-10-25 21:47:4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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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纪

作者简介:丁纪,原名丁元军,男,西元一九六六年生,山东平度人,现为四川大学哲学系副教授。著有《论语读诠》(巴蜀书社2005年)《大学条解》(中华书局2012年)等。

学知利行与困知勉行辨

作者:丁纪

来源:“钦明书院”微信公众号

来源: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九月廿五日庚辰

          耶稣2016年10月25日

 

 

 

《中庸》章二〇有曰:“或生而知之,或学而知之,或困而知之,及其知之,一也;或安而行之,或利而行之,或勉强而行之,及其成功,一也。”以资禀、工夫两端言,生知则安行、学知则利行、困知则勉行,相对而相当,最见其均衡。然朱子却曰:“凡人便是生知之资,也须下困学勉行底工夫,方得。”《语类》卷八,条四八又曰:“今之学者,本是困知勉行底资质,却要学他生知安行底工夫!便是生知安行底资质,亦用下困知勉行工夫;况是困知勉行底资质!”同上,条四九如此,朱子却似失其均衡相当而发生一定之欹侧倾斜,工夫因只剩得困知勉行一路子,而与子思意思亦颇不相吻矣。或者疑而问,乃告之曰:

 

《论语》总章四二八,子曰:“生而知之者,上也;学而知之者,次也;困而学之,又其次也;困而不学,民斯为下矣。”总章一六六,子曰:“我非生而知之者,好古,敏以求之者也。”好古敏求,学而知之者也。夫子明明是生而知之者,于资质,却退一步自居;于工夫,似又更加退后一步以谋自为之功。然则资禀、工夫之间互有倾欹,不自朱子始,乃自夫子始也。

 

然而较于夫子,朱子用心又别有在。盖后人虽常是困知勉行之资质,岂肯自认如此?非要自居学知利行以上地步去,以为不如此则不可以自尊大也;至于工夫,更只要做生知安行之样子。可笑“生而知之者,上也”之地,圣人不居,后世人人敢以居之!既自居此一等之资质,若取相对相当之法以待之,则于人之各行其生知安行之所无事,亦可以使之晏然自安而已矣。故当圣人退一步或退两步处,世人却反向而进,进一步尚不自满,必进两步至于无复可进而后止,此朱子所以不取均衡之法而取欹侧之法以针之疗之,盖世病沉痼,大医圣手痛施惩创之所不得不然也,岂故与子思为此离合哉?

 

惟由夫子自居于学知利行之地位,乃知《论语》首章所以曰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”者,盖夫子自道也,毫无汲汲为人之意。则惟学知利行及其以上之地位,乃自然有此不亦之说与乐也。知为夫子自道,首章下两句亦可见一种意味:“有朋自远方来”,可得孟子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”《孟子》总章一九六之语以为对观,则称朋称友者,非寻常同门同志彼此平辈相称之意,乃圣师俯而就之以称后生小子之来学也;至于“人不知而不愠”,当人之不我知,遂躬自深察,见此心地间诚无分毫之愠恼,乃益信此心此德既已圆满成就,斯得以称君子而无愧矣,则于君子之名,岂必“若圣与仁”之为多让乎!

 

所谓“人不知”,考诸《论语》,不但陌路之人,虽门子弟之亲近者,而知者实鲜、误解实多。如,“二三子以我为隐乎?”总章一七〇以为隐者盖有之;“有是哉,子之迂也”总章三〇四,以为迂者盖有之;“君子亦党乎?”总章一七七以为党者盖有之;“事君尽礼,人以为谄也”总章五八,以为谄者盖有之;“入大庙,每事问”总章五五,以为不知礼者盖有之;“子奚不为政”总章三七,以为不为政者盖有之;“无乃为佞乎?”总章三六五以为佞者盖有之;“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”总章三七二,以为固必者盖有之;“有心哉,击磐乎……鄙哉,硁硁乎!莫己知也”总章三七三,以为有心而鄙、至于不自知者盖有之;“凤兮,凤兮,何德之衰”总章四六四,以为德衰者盖有之。凡当此时,若老氏者,则或以“下士闻道,大笑之,不笑不足以为道”(《老子》章四一)加以对峙;然观我大君子之心地,竟若此其安然恬然,故曰:“莫我知也夫……不怨天,不尤人;下学而上达。知我者其天乎!”总章三六八存乎天,存乎天,所谓“不愠”之义乃若此!

 

  既惟学知利行及其以上之地位者乃得有此不亦之说,则非困知勉行所得与闻与知、与感与受。困则苦矣,勉则难矣,亦岂先得以说乐之敢望?虽及其知之与成功也则一,然必大段历经苦难,然后困脱难解、苦尽甘来,乃得与议同一之学之知,乃得与享同一之说之乐也。困而知之,辨之亦有二:有先困而后学以知之者,有先学而后知其困之所以为困者。如《易》之困卦所言,往往在于后种。《序卦》曰:“升而不已,必困。”盖升而后困,困乃有以见其升之之象。惟困之与知,无先无后,如困之象辞曰“泽无水,困,君子以致命遂志”,如困之彖辞曰“险以说,困而不失其所亨,其惟君子乎!”志命在学,学以亨通,斯所以为君子矣。

 

如学而知之者不至于不学,虽不学,不至于困,而可以不改其乐。故自学知利行以上,无所遇乎井坎,故终始不现困象。《论语》总章一七四,夫子又曰:“盖有不知而作之者,我无是也。多闻,择其善者而从之,多见而识之,知之次也。”亦自居学而知之也。然较总章三四之教子张,彼则多一阙疑殆之意,有疑殆则见其有所困惑,此则一闻而明明见其善与不善、一见则自然入心入理而浑浑乎不可忘,将无疑殆之可阙矣;又彼于尤悔,则曰寡而已矣,此则“不怨天,不尤人”,虽甘居其次之地,绝无任何失落委屈,则怨艾之心亦无自而生矣。

 

有困则不乐,脱困然后乐;惟无困者,则常乐矣。故困也学,学也学,惟学也者之学得以称“好学”。夫子亦以好学自居,弟子之中惟称颜子为好学,以此。《论语》总章一四,子曰:“食无求饱,居无求安,敏于事而慎于言,就有道而正焉,可谓好学也已。”亦无困象,亦惟见其真乐实好而已。或困于不饱不安,或困于饱食安居,其于学也,直可谓“恶困”而已,未见其好。困而学之,乃受外在因素之迫使不得不从事乎学知之途;学而知之,乃出于对学习活动本身之热爱,与夫感受学习活动本身意义之诱惑,而无或辍止于此也。可见前谓夫子于退一步自居资禀之次以后,又退一步以自困自勉于困知勉行之工夫,言亦非是。学知利行之与好学,实亦一种相对而相当,则于一退之后,不更退步矣。

 

责任编辑:柳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