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裔隐居的南宋古村,为何向全世界招募村民?

栏目:庙堂道场
发布时间:2016-10-25 22:29:4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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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裔隐居的南宋古村,为何向全世界招募村民?

作者:杨洋

来源:《北京青年报》

时间: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九月廿五日庚辰

            耶稣2016年10月25日

 

 

    


谜 团

 

2016年7月,深山环抱中的小村庄榉溪,突然发出消息,向全世界招募十名“村民”。“国学达人、布艺达人、摄影达人、媒体达人……”大有你敢来,我们就敢招的架势。

 

不知名的小村和向世界招募“村民”?这其中巨大的反差,引起了很多人的兴趣。联系上村长后,更是让人吃了一惊:来吧,给你提供一座宅子,明清的“明堂”我们就有十八座。

 

于是,我们着急忙慌就进了村儿。从杭州向金华方向,高速驱车两个多小时,在翠竹掩映的道路旁一拐,只见一处溪水环绕的江南村落,就是榉溪。

 

榉溪村坐落在大盘山南麓一个狭小的山间盆地中,榉川注玉跳珠,绕村而过。村口有一株三十多米高的红豆杉,树影婆娑,洒下一片清凉。四周群山环抱,林木繁茂,俨然人间桃花源。

 

   


询问下,这里的村民95%都姓孔,从南宋时便隐居于此。村里有一座家庙,供奉的是“万世师表”孔圣人。家庙的身份说明,我眼前的这些村民都是孔子的后裔。

 

原知孔氏家庙有南北两座:北有曲阜、南有衢州。那么眼前这个村庄和这些孔氏后人又从何而来?他们又为何隐居于此?谜团,更大了。

 

孔氏南迁:

 

"皇天悯我斯文裔,净洗中原丑虏尘"

 

孔祥军是个穿中式土布白衫的年轻人,平头,带着南方口音。大家都喜欢叫他的小名,“一万”。这个村里唯一的年轻人带我参观了家庙后,向我讲述了祖先南迁的故事。

 

金戈铁马、靖康之耻,北宋灭亡。时间就在孔一万的讲述中,回到了八百多年前。公元1127年,赵构建立南宋朝廷。两年后,金兵南下,宋高宗赵构仓皇出逃。作为孔子后裔,孔家开始跟着风雨飘摇的朝廷颠沛流离。据相关志乘和谱牒记载,孔子第四十八世孙,袭封衍圣公孔端友、大理寺评事孔端躬等孔氏后裔,随扈宋高宗南渡。孔一万的祖先,便是大理寺评事孔端躬。

 

行到临安(进杭州)后,衍圣公孔端友携孔子及夫人楷木像去往衢州,最终定居在了衢州西安菱湖,史称“孔氏衢州南宗”。孔一万的祖先孔端躬仍然追随宋高宗到了台州章安镇。

 

然而,宋高宗在风雨中仓皇上船避祸海上。孔端躬等人追随皇帝,见海上高宗的船早已不知了去向,无奈只能改道西行,希望可以到衢州与兄长孔端友会合。

 

    

 

山路崎岖、车马劳顿,孔端躬的父亲孔若钧不胜长途跋涉,行至榉溪时疾病发作,只能暂时停息。深山冷坞、天涯沦落,孔若钧在疾病困顿中写下如此诗句:国否时危计致身,岂知今托栗山滨。庙林惆怅三千里,骨肉飘零八九人。顾影空高鸿鹊志,违时惊见梅柳春。皇天悯我斯文裔,净洗中原丑虏尘。”

 

不久,孔若钧带着遗憾,客死他乡。孔端躬将父亲葬在了榉川北岸钟山后坞,为尽孝道,不忍离去。

 

太公树:

 

“此苗何地植土生根者即吾氏之新址也”

 

榉溪孔氏后来为何不去衢州会合?为何将族人安排在四周环山、交通不便的深山里?历史中人早已驾鹤西去,后人也只能从孔氏族谱和口口相传的故事中寻得端倪。

 

有一种说法,是孔端躬见榉溪山峦逶迤,水流清澈,民风醇厚,决意定居于此。但也有人反驳,八百多年前的榉溪,人迹罕至,也许更是虎狼之地;还有人说,孔端躬见朝廷腐败,心生退意,正好借此机会隐居下来,远离纷争、耕读传家。从榉溪村耕读传家的传统来看,定居于此后,子孙繁衍确实如此。但孔端躬的心意,已经无处考证。

 

只有一棵树龄888年的桧树见证了榉溪孔氏的历史,就是村口的那棵红豆杉。


在始祖孔端躬公的陵墓旁,有一株硕大的桧木,又称红豆杉。树高37米,胸围5.6米,冠幅21米。苍健挺拔,枝叶繁茂,榉溪人称之为“太公树”。


   


太公树

 

“太公树”的来历颇为神奇。八百多年前,孔端躬随宋高宗南渡之时,从曲阜的孔林携带了桧树苗一株,发下誓愿说:“此苗何地植土生根者,即吾氏之新址也”。所到之处,就把桧树苗埋于地,奔波迁徙时,又拔起带走。到了永康之榉川,即今天的榉溪,父亲孔若钧病逝。等孔端躬料理完父亲的丧事,桧树苗已经萌发了根芽。孔端躬自叹“真乃天意也”,于是将桧树苗移植到了川北燕山脚下,定居在了榉川(今榉溪)。

 

 隐在深山无人识

 

孔端躬的后人自此在榉溪生活繁衍,八百多年来,形成以孔氏家族为主的血缘村落。

 

在孔端躬定居榉溪几十年后,南宋宝祐二年(1254年),偏安一隅、安稳下来的宋理宗追念孔端躬功德,按照衢州孔氏家庙恩例,在榉川南岸杏坛园前建家庙,御赐“万世师表”金匾一块,并下旨,孔端躬子孙照例免赋税劳役,白身最长者可荐朝录用,因此被称为“婺州南孔阙里”(金华古称婺州)。

 

然而,斗转星移,明清时代,三百余年,端躬后裔被诬为假冒圣裔,未获恩优免赋税劳役。现今住在“杏园书院”的88岁的孔金良(祥字辈),拿出厚厚的家谱,给我讲起了“真孔假孔之争”。

 

孔端躬后人隐居深山,渐少与外界联系。永康县城有两个秀才,因为嫉妒,遂编造榉川孔氏并非是孔子后裔,并在明伦堂打了个碑说榉川孔氏“假冒圣裔”。“榉”字在当地口音中与“鬼”同音,当地乡绅又传言说,榉川人是鬼的后代。

 

  


榉溪村全貌

 

近三百年,榉川孔氏不知此事,直到光绪十八年,永康主簿孔宪成在查阅县志时,才发现了这件事情。为了证明自己和族人并非“假孔”,年过花甲的孔宪成背着族谱,冒着酷暑,找到了当时的“五经博士”孔庆仪。

 

孔庆仪的母亲正在过寿。听到此事,对孔庆仪说:“儿速去,必平反”。第二天一早,孔庆仪便坐轿奔赴榉川。孔庆仪是山东曲阜人,孔子第72代孙,承袭了翰林院五经博士。他的证明,为榉川孔氏平了反。

 

如今的榉溪孔氏家庙里,有一块书写着“如在”二字的匾额,两字字体不同,并且没有落款。当地人传说,“如在”便是孔庆仪所写。因为平反后庆祝,大家喝多了酒,孔庆仪酒后题字,便忘了落款。

 

《论语·八佾》:“祭如在,祭神如神在。”谓祭祀神灵、祖先时,好像受祭者就在面前。孔一万负责家庙的讲解工作,他向我讲解着“如在”二字。然而这块匾之所以保存了下来,是在十年浩劫时期用来垒了猪圈。

 

  

 

一万小的时候,“家庙”是当地稻谷加工厂,每当夜晚玩耍经过端公墓,他都吓得一溜烟地跑过去。他只记得大约在1996年,一群人进了村,有人指着他家的石头墙说,“这个不能拆,一定要保护好。”

 

因为隐在深山,榉溪家庙又一次被人遗忘。直到浙江东阳的建筑专家洪铁城梳理当地资料、找建筑专家论证,前后耗费了10年时间,最终确认了榉溪孔氏家庙的身份。

 

中国第三处孔子家庙

 

“家庙”,毕竟与各处的孔庙不同,是孔姓家族尊宗祭祖的重要场所。因孔子地位尊隆,故称为“家庙”。

 

最初的榉溪孔氏家庙与衢州南宗孔氏家庙同为朝廷敕建。元明清以来,几度兴衰,代有修缮。现存的榉溪孔氏家庙并不在原址上,主体上是清代中晚期的建筑,由门楼、戏台、天井、前厅、穿堂及二小天井、后堂等部分组成。榉溪家庙供奉孔子和榉溪孔氏始祖孔若钧和孔端躬,既是家庙还是宗祠,是榉溪孔氏子孙八百多年来血脉延续和文化传承的物化记载。

 

   

 

后堂的祭台上,供奉着祖先的牌位。祭台前的两个后金柱上保留着一副对联,“脉有真传尼山发祥燕山育秀”,“支无异派泗水源深桂水长流”。联文中的“尼山”、“泗水”在山东曲阜,“燕山”、“桂水”就在榉溪村。

 

 一万颇神秘地把我引到几根梁柱的石质柱础下,有瓜棱形、有圆形,不尽相同。唯一相同的是年代久远的石头柱础上铺了一层淡绿色的青苔。“南宋的”、“元代的”、“明代的”、“清代的”,他无不自豪地介绍着。因家庙屡毁屡建,三易其址,现今的家庙是由历代家庙遗存的构件集合而成。

 

厅堂中缝是抬梁式木构架,边缝是穿肚减柱式木构架,四周用空都灌肚砖墙围护。内部空间不设隔墙和门窗,因此显得空间十分宽敞、流通。

 

    

 

大厅的檐柱,有木雕的牛腿和梁枋,梁上雕有双龙抢珠、牛腿上雕着狮子。家庙原有的御赐“万世师表”金匾早已被毁。

 

 “文化大革命”家庙被洗劫一空。御赐“万世师表”金匾,灵巧精致的“龙庭”,成千上万的列祖列宗牌位,连同《孔氏宗谱》全都付之一炬,仅存一座孔庙。1988年,有人提出“拆家庙,建剧院”的建议,七十四代繁丁公获悉,奔走呼号,村中族人集聚家庙,老人们说,拆家庙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过去。家庙才免于劫难。

 

2006年5月,榉溪孔氏家庙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榉溪孔氏家庙是我国仅有的三处孔氏家庙之一。

 

 

村庄活化:郑芬兰和她的土布

 

见到“村长”郑芬兰,她正和村里的“织女”们在一起织布。“织女”们的平均年龄超过了60岁,使用着改造过的小型织布机,梭子如小船般左右穿梭。郑芬兰是榉溪的名誉村长,她不姓孔,却当了榉溪村的家。

 

   

 

 “我是名誉村长,就当个接待员吧。”郑芬兰快人快语,是浙江省土布纺织技艺的“非遗”传承人。“土布”和“徒步”是她的两大爱好。郑芬兰的老家,在榉溪所在的磐安县的另一个村。那是一个有一千多户人家的大村,有一条河穿过村庄。小时候的郑芬兰也住在老宅里,枕河而眠。后来,他们一家搬进了城,村里的老宅院也都拆了。榉溪对她来说,有家乡的亲近感。她的土布“非遗”传习所在杭州,但是她经常在城市里就糊涂地迷失了方向。“我回到村庄,可以靠河水的走向来辨别方向。”郑芬兰说。

 

尽管热爱村庄生活,她依然没想过要做榉溪的名誉村长,直到文广新局的女局长潘琳琳找她的第五次才有所松动。那天杭州城暴雨如注,潘琳琳约了她,车子却堵在马路对面过不来。因为时间紧迫,潘琳琳冒雨跑来,衣服湿透,还跑断了一根鞋跟。

 

潘琳琳为什么一定要找郑芬兰?因为有着一千多人口的古村榉溪,目前常住人口只有200多人,孔一万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年轻人。老人们为义乌小商品市场加工木夹子,每个8厘,1000个只有8块钱。“一个有山水、有人文、村民淳朴”的古村落,眼看就要死掉了。把乡村活化,需要能人。

 

     


左一郑芬兰

 

那天晚上,郑芬兰的父亲给她打了一个电话。这个电话是潘琳琳父亲的嘱托。潘琳琳与郑芬兰是同村人。多年前,郑芬兰的弟弟是超生,全家的粮票不够用。潘父当时是村里供销社的书记,接济过郑芬兰一家。郑芬兰的父亲在电话里说:“如果不回去,我们就是没良心。”

 

郑芬兰的老公说,她是个到了黄河还要往前走一走的人。下定了决心,郑芬兰把自己的织布机和梭子搬到了榉溪。“我有一个手工村落的理想,手艺也可以有尊严地活着,土布要把根基扎回农村。”郑芬兰要将榉溪作为城里“非遗”传习所的生产基地,实现“城乡联动”。

 

招募“村民”:“一万”的等待

 

为了更好地给这座近900年的南宋古村把脉,郑芬兰邀请了中国农业大学城乡规划学专业的副教授奚雪松“下乡”,奚老师带着自己的研究生五次对榉溪进行了全面地调研。在他看来,榉溪因为地处偏远,明清时候的古建筑得以比较完好地保存,基础设施已经建好,有着国家级的名号,但它依然是个空心村。


    

 

榉溪村有“上房祠堂”、“九思堂”、“杏坛书院”、“余庆堂”、“永芳堂”等十八个“明堂”。“明堂”即三合院、四合院的大型建筑。这些建筑多是两层木构架木门窗,外墙用砖墙或碎石与砖砌墙围护。榉溪孔氏的家庙、家谱、家宅都在,其他的内容还是需要挖掘。

 

和奚老师商量后,郑芬兰将自己的“非遗”基地选在了“九思堂”,它位于村子中段的枢纽位置。九思堂正是孔一万的家。

 

九思堂是清代建筑,由孔氏六十代孙孔承梣所建。一万称其为“太公”。孔承梣自幼敏而好学,博览群书,与永康县令张淳交厚。后张淳升迁,取《论语》“君子有九思”,即“视思明,听思聪,色思温,貌思恭,言思忠,事思敬,疑思问,忿思难,见得思义”而题书“九思堂”匾额。

 

这是一座坐南朝北的三合院,有十五间房,格局完整。外墙是外砖内碎石砌法,厚达43厘米。郑芬兰到的第一天,就解决了柴米油盐的问题,也顾不得光秃四壁和扑扑落下的灰尘,她要向全世界寻人,把榉溪孔氏的子孙也唤回来。

 

孔一万原本是个村里的“另类”。见到有人破坏了村里的建筑,他一定会站出来管。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,总是不自觉地把“饮水思源、寻根旺祖”挂在嘴上。他提到“羞愧”这个词,觉得自己作为孔氏后裔,各方面做得都不够。他的家里常备着毛笔和国学方面的书。他最大的愿望是,请来到榉溪的书画家们书写“九思堂”三个字,将来有一天可以把太公建的“九思堂”匾额挂回去。

 

  


一万在村里是孤独的。过低的收入也使他的压力越来越大。在郑芬兰来之前,他已经准备外出打工。

 

招募“荣誉村民”的消息发出后,几天内,就有上千人报名。榉溪在外地的村民也开始向郑芬兰询问。一位已经定居金华的中年男子坐在九思堂的门槛上,问一万:“我家叫什么堂?”他家在榉溪的三合院老宅许久无人居住,此番回来,因为找不到钥匙,竟然进不了家门。

 

“榉溪,我会回来的”,榉溪孔氏后人离开家乡时的誓愿有了眉目。孔一万给我递过来一本书,名叫《沉浮榉溪》。这座展开神秘面纱的南宋古村,在历史长河几番沉浮后,用丝线和梭子牵起了一个边角。

 

摄影/孔黎明 孔一万  杨洋等

 

责任编辑:柳君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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