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严思】中庸与系辞

栏目:散思随札
发布时间:2016-11-03 15:00:40
标签:
严思

作者简介:严思,哲学硕士,民间儒者。著有《中庸义疏》(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出版)。

中庸与系辞

作者:严思

来源:“阳明书院学报”微信公众号

时间: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九月廿七日壬午

           耶稣2016年10月27日

 

 

   


司马迁说:“孔子晚而喜易,序彖、系、象、说卦、文言,读易,韦编三绝”。其中《系辞》可以独立出来与《中庸》对照着研读。《大学》与《中庸》立论的层次有高低之分,而《系辞》与《中庸》立论在同一层次,但立论的角度不同。《系辞》作为《易传》的一部分,推天道以明人事,故曰“一阴一阳之谓道,继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”。《中庸》由尽人性而上达天道,故曰:“能尽其性,……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,则可以与天地参矣”。

 

 

《中庸》开篇曰: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”。《系辞》曰“一阴一阳之谓道,继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”。率性之道,为人之道,《中庸》由性而说道。一阴一阳之道,乃天之道,《系辞》由道而说性。

 

率性之谓道,此“道”由性德而起用,表现为善或明。从功夫上说,率性乃“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从容中道”,此道精微至极,虽说是人之道,又是“诚者,天之道也”。如果以“善”解“道”,则此善为《大学》之止于至善,大人之学的终点在《中庸》便是起点。如果以“明”解“道”,则此“明”乃是“自诚明”,《易》所谓含弘光大。

 

“一阴一阳之谓道”,此句需要结合“阴阳不测之谓神”解读,才能穷尽其义。道通过一阴一阳而得以展现,但阴、阳又是二而一,阴阳神妙莫测,以至于当下不知是阴还是阳,阴阳不测其实也体现此道精微至极,可谓道即神,神即道。韩康伯曰:“固穷变以尽神,因神以明道。阴阳虽殊,无一以待之,在阴为无阴,阴以之生;在阳为无阳,阳以之成,故曰一阴一阳也”。

 

从天道之一阴一阳如何过渡到人之善与性,王船山的解读是:“道大而善小,善大而性小,道生善,善生性。道无时不有,惟其有道,是以继之而得善焉,道者善之所从出也。惟其有善,是以成之为性焉,善者性之所资也”。可以言道大而善小,但船山先生曰善大而性小,对于善与性的关系理解有偏。明“诚者物之终始”,才可言性,不知原始反终之集大成,言善者性之所资,必然流于告子义外之说,而偏离孟子道性善之旨。

 

 修道之谓教,修道,不是去修这个道,而是以道修身,《中庸》20章所谓“修身以道”。修道之教,继之者善也;率性之道,成之者性也。率性则贯通人我内外,此道体现为万物一体之仁,无分于修道与弘道,所谓“性之德也,合外内之道也”。程子曰“仁道至大”,仁道退而求其次,则分一个尽己之忠与推己及人之恕,“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”。修道之教,只取其中一个尽己之忠,《中庸》21章所谓“自明诚,谓之教”。

 

 

继之者善,始条理也;成之者性,终条理也。在《大学》则明明德为“始”,明明德于天下或止于至善为“终”。在《中庸》则曰:“诚者物之终始,不诚无物”。《中庸》之“诚”合外内也合终始,合外内为“集大成”,合终始为“至诚无息”。《系辞》之“成之者性也”,也应从合外内终始这个高度去领会其涵义。

 

《中庸》曰:“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,可离非道也”。须注意,这是承接“率性之谓道”而言“道”不可须臾离“性”。《系辞》以一阴一阳说“道”,必然同时强调阴阳不测之“神”,韩康伯所谓因神以明道,唯有如此,才能使得阴阳“无一以待之,在阴为无阴,阴以之生;在阳为无阳,阳以之成”。在《中庸》“道”乃“不显惟德”,道既是性德之发用,又必须说道须臾不可离自性,不离,即于自性上不向外显,“‘於乎不显,文王之德之纯’,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,纯亦不已”。一离一显,则性为有外,不能合外内之道。所谓不可须臾离也,是从尽精微上说不显。

 

《系辞》曰:“仁者见之谓之仁,知者见之谓之知,百姓日用不知,故君子之道鲜矣”。“见仁见智”这个成语来源于此,但已经偏离了《系辞》的本义。孔子曰:“仁者安仁,知者利仁”。仁者“安”而知者“利”,《中庸》20章发挥孔子此意,曰:“或生而知之,或学而知之,或困而知之,及其知之,一也;或安而行之,或利而行之,或勉强而行之,及其成功,一也”。生知配安行,安而行之,即率性之道;学知配利行,利而行之,即修道之教。故仁者见之谓之仁,即“成之者,性也”,对应《中庸》之率性;知者见之谓之知,即“继之者,善也”,对应《中庸》之修道。

 

“百姓日用不知,故君子之道鲜矣”,《中庸》3章则曰“中庸其至矣乎,民鲜能久矣”。须注意,这个“久”字在《中庸》与《系辞》中有微言大义。《中庸》26章以“故至诚无息,不息则久”,承接25章“故时措之宜也”,故能“时”才能“久”。同样,《中庸》3章“中庸其至矣乎,民鲜能久矣”,承接《中庸》2章“小人之中庸也,小人而无忌惮也”。君子时中,故能“久”,民众不能“时”则不能“久”。但中庸之道体物而不可遗,须臾不离左右,只是民众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,不知不觉,从内在心性上说就是不能“久”。

 

《中庸》曰:“至诚无息,不息则久”。《系辞》曰:“易,穷则变,变则通,通则久”。《中庸》曰:“悠久,所以成物也”。《系辞》曰:“易知则有亲,易从则有功;有亲则可久,有功则可大;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,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”。《系辞》从天道立言,所谓“有亲则可久”,亲者,根本也。有子曰“因不失其亲,亦可宗也”,“亲”也是此义。《中庸》从人性立言,“至诚无息,不息则久”,从尽性功夫之精微致密处说“久”。

 

 

《系辞》曰:“知几其神乎?君子上交不谄,下交不渎,其知几乎!几者,动之微,吉之先见者也。君子见几而作,不俟终日”。《系辞》曰“知几其神”,《中庸》曰“慎独”、“至诚无息”。《系辞》曰“君子上交不谄,下交不渎,其知几乎”,《中庸》曰“君子素其位而行”,“在上位不陵下,在下位不援上”。《系辞》曰“君子见几而作”,《中庸》曰“君子而时中”,“时措之宜也”。

 

对于“几者,动之微,吉之先见者也”,韩康伯注曰:“吉凶之彰,始于微兆,故为吉之先见也”。“吉凶者,失得之象也”,若说吉凶之彰始于微兆,为什么言吉不言凶,不以“凶之先见”来解说“几”?此句也有微言大义,应该结合孟子性善论来解读。

 

孟子合上天之命而言人性,此性与物无对,只是一个“独”,化物而不被物化,不得不言性善。孟子曰:“人之可使为不善,其性亦犹是也”,“乃若其情,则可以为善矣”。吉者,得也,知来藏往均是德性之大化流行。先见,不是预知未来,不是时间上在先。先者,根本也,犹如西方说上帝为世界的第一推动者。所谓吉之先见,体现为道(神)与阴阳之间的主从关系。如果说先存在着一阴与一阳,即使说一个“动静无端,阴阳无始”,阴阳之间只有外在的关系,且道依附阴阳而衍生,这就本末倒置了。韩康伯曰“穷变以尽神,因神以明道”,“阴阳虽殊,无一以待之”,非常精辟到位,但对“几者,动之微,吉之先见者也”一句的注解不能穷尽其义。

 

从义理上看,《系辞》与《中庸》相互契合的章节很多。《中庸》曰:“诚者物之终始,不诚无物”。此“物”字义深,“诚”为“日新之谓盛德”,“物”乃“富有之谓大业”。《系辞》:曰“通变之谓事,阴阳不测之谓神”。此“事”字义深,至诚无息,诚通神;不诚无物,物即事。

 

《系辞》又曰:“变则通,通则久”。变通为“久”,久者,诚也。“通变之谓事”,通变为“事”,事者,物也。《系辞》所谓“通变之谓事”,即《中庸》所谓“悠久,所以成物也”。

 

《系辞》曰:“神无方而易无体”。《中庸》曰:“诚者自成也,而道自道也”。天道化育万物,显诸仁而藏诸用,唯有“无体”才能含弘光大,才能“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”;唯有“无方”才能神妙精微,顺万物之性而裁成之。对于君子来说,唯有慎其独(复其性)才能参赞天地之化育,尽人之性、尽物之性乃至参赞天地之化育,也只是尽己之性,成己之德,故曰“诚者自成也”。君子开物成务、化民成俗没有丝毫自私用智,不过是尽人之性、尽物之性,故曰“而道自道也”。

 

《系辞》曰:“唯几也,故能成天下之务”。《中庸》曰“大哉圣人之道,洋洋乎!发育万物,峻极于天”。《系辞》曰“几”,几者,动之微,《系辞》从天道立言,相对于万化流行需要说“吉之先见者也”。《中庸》曰“独”(中),独者,无对,合外内之道,故能致广大。《中庸》从人道立言,不能说“先”,而要说“时”,所谓君子而时中。阳明先生曰:“圣人只是知几,遇变而通耳,良知无前后,只知得见在的几,便是一了百了”。

 

责任编辑:柳君